2010年9月23日 星期四

殉道者的辉煌

张昭卿的这篇书评刊登在《书屋》2010 6 月期上

殉道者的辉煌
——读黄河《异类;从北京到纽约》

张昭卿

由林贤治先生编辑,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这本奇异独特的书,传到我的手中是2010年2月。在美国,第一时间读到一本国内出版的好书,近乎奢侈。我的幸运在于黄河是我朋友的朋友。
第一次听朋友说到“黄河”时,我一脸茫然。朋友说,黄河几年前去世,她的朋友们帮她出了一本书,她手头有一本,等F看完了给我,我以后是C。
我不知道黄河何许人也,也没有被朋友排队读一本书的阵势镇住,心里只是不停地念叨着,“黄河、长江、长江、黄河-----”究竟是什么人也占了黄河的大名?

读黄河,好像与天使相遇。她高远纯洁的精神世界令我肃然起敬,尤其在今天,人越来越被物质诱惑消融时,她毅然超凡脱俗地活在自己的理想中,为无助的人鞠躬尽瘁。读着读着,又觉她很近,像一个久违的朋友,坐在我的客厅,一杯清茶,就着壁炉的火光,听她娓娓地说着她的故事。她的探索,她的追寻,她那一群急需安置、照料、拯救的老弱病残者。

书的第一部分是随笔一。黄河铺展得从容、潇洒,文章颇有气势,看得出她是一个很有文化底蕴的知识女性。当然这样说黄河,还没有道出她最独特的地方。因为别的女人也会写类似文章。
黄河之所以为黄河,是因为她的《社工手记》、《异类》。
这些自传体的文章,详细真实地展现了她的生命历程。没有掩饰,没有伪装,坦诚平实的笔调,让人走进她的灵魂,一个独立思维,崇尚自由的人,一个具有金子般心灵的高贵的女性。

我依着黄河的足迹,一路寻找她生命开出的花。

黄河年幼时,因父亲被划成右派,一直生活在阴影里,被歧视,被压抑,恐惧、担忧,心灵无处安放。她敏感于苦难和不幸,胆小谨慎地生活在社会的角落里。甚至工作后,外出采访,最希望被采访的人不来了,受伤的心害怕与人对接、碰撞。
96年底,她踏上了美国土地,到2006年9月去世,她在美国整整生活了十年。这十年里,她打工、读书,马不停蹄追赶时间。
98年,获纽约大学社会学院硕士学位双语奖学金,开始了艰难的全职工作半职读书。
2002年底,她去纽约一所公立医院精神科住院部工作,直至她累倒在繁琐的工作中。
一个北大中文系本科毕业生,社科院硕士,在美国又获得硕士学位,学位是挺高了,但在她通篇文字中,从没有为自己评功摆好,炫耀之词。她是朴素到家了。黄河不在乎头衔,她寻找的是一个为社会服务的平台。

我与黄河有很多相同的经历,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中文系毕业,她在报社工作,我在大学教书,在几乎相同的年龄阶段,踏上美国土地。以后同样挣扎在生存线上。
黄河幼时与在美国的生活篇章,我读得特别仔细,朴实直率的文字,直抵心底。常常因为心痛,无法继续阅读。合上书本,她的痛与忧让我热泪盈眶。从没有为一本书而失眠,生平第一次,为黄河,也为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中国女人。

刚到美国时,黄河的痛随处可见。语言的痛苦,工作的痛苦,每月一千五美元低薪,在纽约高消费城市,生存的艰难,变成沉重的精神桎梏。感同身受黄河心灵破碎的过程,也许只有趟过这条冰河的人,才能体会丝丝缕缕的切肤之痛。
我在美国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每小时五元的麦当劳工人。昔日大学老师,变成小工,“回望长安绣成堆”,犹豫、彷徨,无所适从。一位朋友的忠告是:把自己的自尊打得粉碎,从地上爬起来前进。
渴望身心自由的黄河,也曾梦想去当个保姆,攒够了钱回中国,或去偏远的地方开个旅店,远离世尘喧嚣,那梦中乡居一定象陶渊明的桃花源。
到美国六年后,黄河在医院做了社工,她飘忽的心终于有了栖息之地。经多年磨练,渐渐褪去初到美国时的羞涩窘迫,在《随笔二》与《社工手记》中,一个勇敢坚强,独立自信的黄河跃然纸上。

《罚单“上访”记》是黄河寻求公正,纠正错误判决的故事。在美国生活的人,吃到驾车罚款单,虽说不是家常便饭,但至少是见怪不怪。黄河收到一张莫名的违规停车罚款单以后,为弄清事实真相,还自己清白,她层层上访,进市政府,去上诉委员会,还会见了高级法官。我惊诧于黄河的勇敢与毅力,她不依不饶,刨根问底,在繁琐的司法运作过程中,身临其境,还不忘打着手电筒,象一个巡道员,边看边检查边思索。连美国人都对黄河表示同情,这一番番理论与那么多挫折,不如花点钱图个省心得了。
五个月以后,案子终于撤销了,黄河赢了。
黄河不仅赢在她的不屈精神上,还因为她具备了有与外界不公、错误抗衡的能力。在美国服务系统摸爬滚打多年后,一个新黄河挺立在我们面前。

从1999年开始,黄河全职为弱势群体工作,硕士毕业后,又通过社工执照考试,终于成为一名有执照的专业人士。不久,她找到一份新工作,在纽约一家公立医院精神病科住院部为精神病患者服务,直至2006去世。
这是黄河生命中最辉煌的篇章。

黄河说:“常常自觉自己就是一条痛感神经,无论身处何处,往往敏感于苦难与不公。”
“在我看来,我为之工作的弱势群体及现在为之工作的精神病患者都相对我们所谓正常人更体现出人类本性的善与恶,最基本的欲望和我们的弱点。”
“他们站在镜子面前,却照出我们自己。”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想说,也“因为慈悲,所以懂得。”在黄河身上是互为因果。黄河天性慈悲,所以懂得他们,也因为这份懂得与理解,所以关怀他们如同母亲般无微不至。
在美国,愿意做社工的人不多,收入不高,工作却繁琐折磨人。黄河却是怀着宗教般的虔诚,全身心投了进去。她要减轻他们的痛苦,把他们安置得最好。
我想黄河的工作态度,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认真敬业”所能概括的。对一般人来说,给多少钱,干多少活,等价交换,也敬业了。黄河不计报酬,劳心劳力,甚至在病中,还在为病人担忧、奔走,这是理想与信仰的动力。

生活在美国的朋友们总结美国梦“二十年,两份工作,两个孩子,两部汽车,一座房子。”大家都很实在,为这些明确具体的目标奋斗。为社会的理想和信仰是用来闲聊和赏玩的。
黄河却是身体力行,脚踏实地,天天如此,把自己交给他们---一群孤立无助的人。把他们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种无怨无悔的刚烈,是任何人都拦不住,比不了的。
黄河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性情中人,一壶茶,一个小外甥与他父亲对坐的生活情景,会那样久久感动她,“一看到,或者一回忆起,就有一种心好像被抽紧一下的感觉,有时仿佛眼泪立即就要流出来似的。”在黄河的心里,喷涌而出的爱,不仅是对家人,而且是对天下人。
我们已经在世俗中变得麻木,我们习惯用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财富多少来衡量他的成功与否。黄河不为名不为利,她的崇高纯洁让我震惊。同为女人,我想黄河的美丽还因她的自尊自强的人格,当“小三”们蜂拥挤向通往财富的直达快车时,有幸与充满知性之美,真实强大的黄河的灵魂相遇,真要感谢林贤治先生和花城出版社,为我们搭起了这么一座美丽的桥。黄河,她一定会照亮更多人的灵魂。

一个经历了痛苦的人,咀嚼痛苦,懂得痛苦,为减轻别人的痛苦呕心沥血,她活得很累,很艰难,尽管气喘吁吁,还一路小跑,终于跌倒,没有爬起来。
黄河对理想主义者“永远怀着非常的敬意”。“对那些就是失败也不肯放弃的理想主义者更是双重的敬意。”如今,我把双重的敬意献给她,与同行的理想主义者相比,黄河是领军人物中最辉煌的殉道者。她是言行一致的实践者,是真的勇士。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真想大喊:
黄河啊黄河,你孱弱的肩膀何以承受如此重担?这样执著究竟为什么?

黄河,当我捧着你的书时,你已经长眠地下快四年了,痛又一阵阵袭来,但又为你感到骄傲。我们的母亲河---黄河,一定会为你这朵美丽的浪花而自豪。

春天来了,身边的小草已经发芽。

向北祈祷:愿鲜花绿草永远伴随着你。

2010年3月于弗吉尼亚

2010年9月22日 星期三

落英并未凋零

http://www.gmw.cn/01ds/2010-04/14/content_1094024.htm
本页位置: 中华读书报文章来源: 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10年4月14日

落英并未凋零

周春梅

《异类:从北京到纽约》,黄河著,花城出版社2009年第一版,20.00元
  最早读到的黄河的文字,是《2005文学中国》上的《异类》。即使是在这样一本
作为异类存在的选本中,她的文字,也有一种特别的“异类”感。其时我对这位作者一无所知。不久前雅莉编辑从南方寄来这本《异类:从北京到纽约》,翻开书,前勒口上有黄河的简介,最后一句使人触目而痛心:“2006年9月22日因胰腺癌病故,时年52岁。”

  落英缤纷,痛矣!
  全书分为四辑。“随笔一”主要选自黄河1996年出版的随笔集《人淡酒浓》。“人淡酒浓”、“喝茶”、“隐士”、“说梦”这些篇名,颇容易让人误会,以为是当年直至时下仍在流行的一类散文。细读下来,却会发现,其本意或许正相反,是对“雅”和“闲”的消解,消闲为表,沉重为里。谈喝茶,却引鲁迅之如于生命进化不相干,甚至有碍,则“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谈隐士,却意在点破归隐梦,更指出臣民其实“连选择仕与隐的权利也没有”。《也说“正邪笔”》、《水月庵的风月案掀翻了谁?》等数篇,则是杂文一路,谈古为表,论今为里。正如林贤治先生在序言中所说,“灼人的现实感”,一以贯之。

  “随笔二”写在去国之后,主要介绍一个异类在异国的见闻。首篇《异类》回忆往昔,描述现状,揭示出自身从北京到纽约不曾改变的异类本质。其他数篇,较之之前的文字,见识更广,也多了不同的视角。《D的人生财富》、《埃斯特》两篇,主角一为年轻女子,一为老太太,相同的是其理想主义情怀。D选择不安定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只为艺术;埃斯特居无定所,自我放逐,只为自由。这位老太太为人处世有诸多缺点,但黄河却了解并敬仰其种种乖戾行为之下对抗社会、保存自我的独特价值。

  最为特别的是“社工手记”一辑。黄河在引言中介绍,自己从1998年起开始在纽约大学社工学院读书,其间开始社工工作。她说自己是一条“痛感神经”,“敏感于苦难与不公”,加之对人性探究的兴趣,因此对这样一份别人觉得繁重无趣甚至充满阴暗的工作情有独钟。她提醒读者,如钟爱惊险的好莱坞大片或现代灰姑娘类的成功故事,则不必浪费时间来读此专栏,因为这里有的是“小人物的血泪和歌哭”。

  “社工手记”共50多页,是四辑中最短的,却是我读得最慢的一辑。从文字上看,纯为记述,质朴畅达而无修饰,与“随笔一”中之刻意经营大不相同。这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琢磨;更重要的原因当是从“文人”到“社工”的身份转变。作为一个人道主义的践行者,黄河更看重的,无疑是后者。文字的朴素无碍并未使阅读变得畅快,“小人物的血泪和歌哭”之重,使阅读缓慢而痛苦。黄河所介绍的案例之琐细复杂,常使我不胜其烦;难以想象她置身其中,亲手去解一个个繁复的结,需要何等的耐心与毅力。而她却安之若素,甚至敬之乐之,其中必然有对“人”的大爱,或者竟可以说是一种宗教情怀。林贤治先生曾告诉我黄河不信宗教;黄河在书简中也曾提及自己因为父亲总是灌输“主教和教皇是不信上帝的”,结果弄得毫无信仰,对“主教”和“教皇”们的宣谕“永远缺乏敬意”,也常觉得那些一本正经的宗教仪式可笑;不过她说到特蕾莎修女时,却并不掩饰内心的尊敬。我觉得她不信的是主教和教皇们的宗教,对那种真正的以仁爱悲悯为核心的宗教情感却是认同的。如果没有对“人”的大爱,她就不会如苦行者般坚守并最终如林先生所指出的,“困死在自己所选定的道路上”。

  据林先生介绍,黄河的遗稿中,大部分是社工手记。考虑到国内的读者即使未必全都钟爱大片,也不见得有耐心细读这样的笔记,书中只收录了一小部分。我倒觉得,如有机会将其单独结集出版,对国内的社会工作者,必定大有裨益。对关心“小人物的血泪和歌哭”的普通读者,也当有别样的意义。

  “书简”为最后一辑。与“社工手记”一样,写作时全不为发表,因此一样地质朴与真诚。分析社会问题、人情世态,均简洁而理性,既无民族主义情绪,也不一味褒西贬中。这种眼光和能力,与其说来自年龄和阅历,不如说来自于“异类”的敏感与冷静。《异类》中多次写到的一片热闹中的孤独与格格不入之感,使她终身无法达到他人那样的快乐境界,但终究也带给她局外人的清醒与不惑。黄河在早年所写的《这也是生活》中曾引俞平伯之言,“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认为这是生活的理想境界。对黄河而言,这的确只能是不可到达的“理想境界”,那种快乐和逍遥,离现实太远,而黄河是生根于土地,并时时为之“着意”甚至焦灼和痛苦的,如何“不滞”?她在《埃斯特》的开篇曾满怀敬意地谈论理想主义者:“其实孤陋如我还从未见到过一个成功的理想主义者。那遍体的伤痕就是他们能得到的唯一奖赏。”“但他们在我心中总是虽败犹荣。在日益世俗的现代社会,他们是如此地珍稀。而有些理想主义者存在的意义,有时竟是在他们不再存在的时候才显现出来。”黄河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一个理想主义者吗?虽然遍体伤痕,却依然如堂•吉诃德般“与庸俗的世界、世人交战”,并将之视为宿命,坦然接受必然的痛苦与孤独。